第五节
他看了一会儿，忽然伸出手，似乎是想要触碰她的脸，却又停住了，就那样把手伸在半空中，以一个抚摸的姿势。
住院部里静悄悄的，大厅里的灯光显得特别惨白，有点儿瘆人。走到电梯口，她想了想，又折身，推开了楼梯间的木门。
提着行李箱，她在医院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，才走了进去。循着指示牌，她很轻易地找到了住院部。
是真的非常疲倦了，飞机上睡不安稳，歪在出租车上倒是睡着了，到了目的地，还是司机叫醒的她。
职业直觉告诉她，最糟糕的情况，应该已经过去。
不知那样坐了多久，忽然，她看到自己影子覆盖下的那人，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，她以为是自己眼花，然而下一秒，他缓缓睁开了眼。
自离别，已经整整七年。
片刻，他弯了弯嘴角，露出一个似开心又有点哀伤的笑，然后她听到他梦呓般的声音，带着一点很久没开口说话的沙哑：“又做梦了吗……怎么这么逼真呢……”
离开她办公室时，季司朗忽然回头对她说：“噢，我不去送你了，如果你订好了回来的航班，告诉我，我去接你。”
要去的病房在五楼，她提着行李箱一层层爬，虽然穿的是平底鞋，但在这寂静的楼梯间里，足音也显得格外清晰明显。一层层走上去，声控灯亮起又熄灭，灯光闪烁交替间，生出一种诡异感。
五层楼而已，她却走了好久，好久。
她停在了三楼，倚在墙壁上，在黑暗中，站了许久。
他闭上眼，又睡了过去。
季司朗忽然轻笑一声，歪头凝视着她：“我亲爱的未婚妻，我忽然觉得有点受伤呢，你分明就是决定好了一切来通知我。”
隔着漫漫山河岁月，再重逢，她发觉，千言万语，都在这沉默一望里了。
她的目光许久才从盆栽上收回，转头看着病床上的人。她整个人笼在暖黄的光线下，影子投在他身上，多像两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。
病床上的人，面色苍白，浓眉蹙着，嘴唇紧抿着，似乎睡得很不踏实。他的睫毛很长，又浓又密，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哪怕一脸病态，这个男人，依旧很好看。
换了登机牌，离登机还有点时间，她去买了杯美式咖啡，握在手心里，热咖啡的温度传递过来，冰凉的手心慢慢变得温暖。清晨的候机厅，人还很少，从落地窗望出去，停机坪里晨光熹微，还有暖黄的灯光照耀着。
“嗯。”
她记得，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有微弱温暖的光线。
饭后回到医院，她跟他仔细地交接手中负责的病人，除了一个术后的病人比较麻烦一点，其他病人都是刚接手，换个医生倒也没有多大影响。
已经过了探视时间，从正门进去肯定会被值班的护士阻拦。
没想到，打破约定的，却是她自己。
她曾看过很多关于重逢的电影画面，有喜极而泣，有深情对望，有紧紧相拥，有沉默不语，有寥寥数语便再次擦肩……她也曾想过，如果再见到他，会是在何种情境下？第一句话说什么？也想过，也许这辈子，都不会再见面。因为她曾对他说过，如果偶然重逢了，也不要打照面。
她“嗯”了声，闭上眼，阻止了试图继续交谈的司机。
他慢慢缩回手，喃喃：“算了，还是不要碰了，一碰，就不见了……每次都是这样的……”
她将箱子放在墙角，轻轻走到病床边。
十几小时后，她在上海落地，再等候转机，很不幸地遇上飞机晚点，抵达莲城时，已是凌晨一点多。
这么多年，他好似从未变过。
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，这三更半夜的，到底在做什么？
第二天天未亮，她打车去机场，随身行李就一只20L的行李箱。
她深深呼吸，中国南方城市特有的秋之气息扑面而来，清冽的夜风，很舒服。
她的眼睛里忽然起了雾。
病床上的人，没有带呼吸机。
朱旧直接忽略掉他似真似假的受伤表情。
她睡得很不踏实，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。梦里依稀是旧时，有一次他高烧不退，腿部旧伤引起了轻微感染，病得那么重，他却死活不肯去医院，本来他表哥Leo是他的私人医生，一直负责他的健康，很不巧那次Leo去了外地。她拿他没办法，又背不动他，她无奈之下给Leo打电话，让他教她怎么做。那时候她在医学院念本科三年级，虽然成绩很好，却是第一次给人看病。她趴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，天微亮的时候，他退了烧，人也清醒过来。她神经绷久了，一下子放松，竟然没忍住就哭了，其实是喜极而泣。他看了她很久，忽然低声说，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，一定不告诉你，把你赶走得远远的。这样，你就不会难过了……
久违了。
她远远地站在门口，目光投向病床时，轻轻舒了一口气。
上了出租车，司机问她去哪儿，家里的地址即将脱口而出，又想起现在这么晚了，回家会打扰到奶奶，迟疑了下，说：“去中心医院。”
站在病房外，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，再没有犹豫，抬手，推开。
她在病床边刚坐下，就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植物，不，其实嗅觉比视觉更先一步察觉到，那是她非常熟悉也很喜欢的味道。小小的一盆薄荷，碧绿青翠，在白墙的映衬下，特别生机盎然。
病房里亮着灯，角落里落地灯调节成最适合睡眠的光线，暖黄的灯光柔和得像是进入了卧室，而不是病房。
站在出口处，耳畔是又陌生又亲切的拉客的司机的乡音。
她一怔。
他看着她，眼神很迷蒙，像是没有睡醒，又像是梦游人的神色。
朱旧摆摆手，正好，她也不喜欢送别。
“去探望病人？”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，问道。
昨晚，她就订了机票。
她没有托运行李，很快就出了闸。
她口袋里就放着Leo留下的那张纸条，可她没有拨打那个电话，事先也没有同那个人联系。
上了飞机，她裹着毯子，戴上眼罩，就睡了过去。
而这一天，好似也变得格外格外漫长，像一场梦。
她一动也不敢动，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轻缓。